红日
她将那辆金色的越野车停靠在左侧的岔路上时,一颗宛若玻璃球的夕阳正巧被森林含进口腔。
一只红色的壁虎横跳上车子的雨刷,傲慢地匍匐在挡风玻璃上,昂着颈,像一只血淋淋的红色手印在她的视野里扭来扭去。
太阳正在升温,像被火焰烙得冒出星子的圆盘。东边的火山却在凋零,失去引力的岩浆似炊烟般蒸腾着,铸进太阳的心脏里。
她忘了给车子熄火,只是敞开窗,失神地盯着天空——那些火烧云真像个不怎么美好的凶㐅杀现场。云朵淌了满天的鲜血,奇怪的鸟绕着它们枯瘪的身体叫得凄厉,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吉兆。
她面无表情地叼起一根燃烧的香烟,贪婪地吸上几口,在瞥见后视镜中气喘吁吁跑来的男人时便吐出一个烟圈,用浊雾把镜子遮成白花花的一片。
“你一定要去那种禁㐅地不可吗?”说话的男人浑身脏兮兮的,脸上沾着机油和沙粒,他扒着车窗像个精神失常的乞丐那样看着她的眼睛,“回到我身边,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她将长发撩到方向盘上,取下墨镜用一双深邃的茶色眼睛上下打量他,他的爱马仕领带被凌乱的风扯得乱七八糟,腕子上那只沐浴在夕阳下的绿水鬼手表像块流血的翡翠一样。
于是,她把眼镜扔在副驾驶上,转过头,对着他意味不明地笑。
“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
男人怔住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给出明确的回答,反而从敞开的车窗里攥住她绸缎般的手,渴求地表达着。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无论是限量版的首饰名牌包,化妆品或连衣裙,还是二环内新盖的独栋别墅…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愿意买给你。”
她抬起头,用乜斜的睡眼敷衍地扫了一眼这位痴心的情种。他的话明明炽热又深情,侵袭的力道却仿佛要把她撕裂在车子里。
想到这里,她打掉了男人粗鲁的手,反手掐住他的领带和脖子。
“我想变成太阳,你也会陪我一起吗?”
她望着男人一刹间愕然的表情,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坏孩子一样猖狂地大笑起来,尔后将油门一踩到底,扬长而去。
迷你音箱里正巧在播李克勤的《红日》,窗外也悬着那轮永不坠落的红日。她想起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她还是个穿着中学校服的丫头片子。
那天,情书被撕掉的她坐在放学回家的公交车上,捧着下巴对着窗外金色的公路黯然神伤。窗外飘来的这首旋律轻快昂扬,她的刘海儿明明又厚又长,却遮不住云端高歌的太阳。
那光真是够刺眼的。她想着,抬起手掌在前额支了一只扁扁的屋檐。
然后一低头,望着脚上洁白的棉袜花边,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时隔多年,念旧的音箱还不停吟唱着“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恐吓着你”的曲调。和小时候一样,每当她听到这首歌,脑海里总能浮现出一位梳着油亮背头打着响指随音乐舞动腰肢的西装男人。
与年轻时不同的是,她已不再是那个会因男人而流泪的傻女孩。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相信爱情,因为这么多年摸摸索索地试图爱着,模棱两可地接受着他人的好意,可还是再也没能为哪个男人或女人倾心。
后来,她索性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直到与第四任男朋友旅行的路途中,她终于遇上了她生命中最难以割舍的挚爱。
明明是个寒意侵袭的夜晚,男朋友却偏要提议在山上过夜。她拗不过他,只好陪着兴致冲冲的男孩在山脚下租了两件味道不怎么好闻的军大衣。
撇着嘴将馊掉的大衣裹在身上,她将绵顺的长发塞进衣领,覆盖住光裸的颈,又把一瓶矿泉水和氧气罐塞进了左右两侧的大口袋里。
沉甸甸的矿泉水把衣服拉得往下坠,她皱了皱眉,有些嫌弃,“大黑天的,真不知道山上有什么好看的。”
“夜晚的山路的确崎岖又乏味,”男友歪过头,神情格外认真地盯着她看,“你知道吗?最精彩的风景是日出的刹那,”
“你会看到红色的太阳。”她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爬山的途中,她再也没顾上和男孩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吸着氧。
爬完最后一阶梯子时,她像个从彩球上摔下来的小丑一样扑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疲软又缺氧的状态令她头晕目眩,她翻了个身像个醉倒的米其林轮胎似的倚躺在磐石上,用指尖对准满天繁星中最耀眼的一颗。
身边的男友看了看她粗鲁的模样,发出了尴尬的啧声,绕着她套在军大衣里的臃肿身体走开了,若无其事地跑到山顶的另一侧拍照。
她不急也不恼,心如止水地仰望着星空,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天空的另一端会不会存在着另一个倒挂的世界,如果有的话,那么这个世界的天空岂不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海洋,这些星星呢?在另一个世界里岂不是要变成长着翅膀的热带鱼了?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翻了个身,困意和寒意交替袭来。直到破晓的虹光婆娑在她冰凉的眼睑上,她终于睁开了眼。
她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的景色。金秋时节的峰顶美得诡谲又悲壮。除了皎白的天空之外,整个世界都被红色的烈日染成了末日的朱红。
她头枕的磐石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赤苔,脚下窸窣的金红色枫叶像从山坡的胴体上揭下的一层皮,沥着血,干涸后也腥甜又漂亮。
而那轮——红色的太阳,则像只油亮的脐橙般傲慢地悬在地平线上。远处起伏的雾像困在牢笼里痴心的信徒,被红日用脚踢踩着,却依然戴起洁白的手套,咧开受伤的唇角歌颂它,断裂的指节像珊瑚一样纠缠在一起将它高捧着升向天空。
她僵直地站立在坡顶,沉浸在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太阳的震撼中。与红日对视时,她的心跳不自觉加速,滚烫的血液冲至颅顶。
那一瞬间,她或许是被太阳蛊惑了,以至于忘记了爬山时的一切遐想,她不再追究天空的另一端是不是异世界的海洋,也不再思考缺氧的感受和近期男朋友冷淡的态度。
她只想像那些白雾一样跪倒在红日的脚下任其践踏,卑微地享受它慷慨施予的温暖,恬不知耻地渴求光的爱抚,任它普照,任它烘烤。
想到这里,她把掌心覆在那个滚烫的光源上,踩着崎岖的山路,从磐石一步步逼近悬崖。她只想离那燃烧的艳阳近点,再近点啊。
直到身后传来男友焦急的呼喊声,她才怔了一下,从迷幻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峭壁在她脚下无病呻吟,颤栗的碎石沿着脆弱的崖壁滚落进万丈深渊。
她望着那轮图谋不轨的红色太阳,丝毫不感到害怕。
当红色的光劈开她的身体,暖流肆意涌进她空荡的血管时,她突然笃定,自己一直都相信爱情。
她爱上了一轮红色的太阳。
爱是荒谬的,难以预判的。在下一次爱情来临的时候,没有人能猜对自己会因谁而怦然心动。
人类不仅会爱上同类,他们的选择往往出乎意料,甚至毫无下限。
她曾听过许多古怪的猎奇的新闻,有的人爱上了自己的宠物狗或牧场里最聪明的那只山羊,有的人痴迷于动漫或影视剧里光鲜亮丽的虚拟角色,有的人决定与自己的充气㐅娃娃私定终身,有的人则会喜欢一具失去了心跳和呼吸的冰凉㐅身体,抑或是它被切㐅割出的一部分。
爱上太阳的她或许有一点奇怪,但是和这些人相比起来,这份炽热又怪异的感情却多了那么一点浪漫的文艺色彩。
这并不是值得羞耻的事,这世上有数不清的小行星爱慕着太阳,所以它们才愿意驻守在单调的轨道上,日复一日地环抱着它,完成公转的使命。
她啊,也不过是这些小小星球的其中一颗,在遥远的轨道上孤独地滑翔着,日复一日地瞻仰着炽热又潇洒的太阳罢了。
只可惜,脚下的轨道成为了她追随光明的枷锁。那个环像紧箍咒一样困住了她,令她再也无法迈开向着红日奔跑的步伐。
“现在,枷锁该被打破了。”
香烟仅剩下可怜的屁股,险些燃上唇。她把天窗敞开,让火辣辣的紫外线劈开空气,辉光尽数泼洒在颅顶。
阳光明媚,百花绚烂,累累硕果像极了红日的缩影,一个个垂吊在瘦弱的枝桠上。那些招摇的红色映在瞳中,令她感到自由又快乐。
她将油门掼到底,车子便摇摇欲坠地上了坡。山间风景秀美,荆棘缠绕着野花,像女鬼用幽怨的长指甲扒住车沿,发出尖锐的擦音。
红日与她越来越近,斑驳的黑子在太阳愠怒的脸上若隐若现。她没有涂防晒霜,一张被晒伤的脸仰得好高,直视太阳的眼睛干涩又辛苦,渐渐变得什么也看不清楚。
可是即使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却还是拥有灵敏的耳朵啊。
人在临死之前,能听得到世间万物的一切私语。这时的她,能听到迷路的百灵鸟在焦灼地啼叫,能听到巨大的捕蝇草在分泌唾液的声音,能听到蛇在落叶间穿梭,引擎同风一起呼啸,还有脚下…土坡渐渐瓦解的声响。
最后,她听到斑驳的音响里传出了李克勤轻快的歌声。那首动听的《红日》,成为了她生命最后一刻世界给予的馈赠。
马力开到最大,金灿灿的越野车随着上坡的迎送插上了隐形翅膀,飞向高空。
在天空的顶端,红色的太阳,终于钻进了她的车窗,她的心脏。
END
谢谢你看到这里。
这段时间太忙了,好久没写东西了。祝大家万圣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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