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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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祝你们都开心!

【原创】秋

 

1.

渴望活着的时候,我日复一日地梦见自己死去的场景。

 

竟是些不切实际的猎奇死法。被悬在天花板的剪刀剪下脑袋,被波光粼粼的绸缎勒断脖子,被巨大的蜘蛛捆绑在银网上一丝不挂地亲吻,被金色的蟒蛇热情地缠绕施予绞刑。

 

梦境的最后,我穿着昂贵的比基尼,溺死在红酒泡发的泳池里。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绝症病人,横竖都是要死的。可惜的是,我并不能像梦境里那样自由选择死去的方法。

 

现实残酷而无趣,像我这样的人,只有可能在病痛中死去。

 

医院里的人像赌场里的渣滓一样讨论起我剩下的日子。戴眼镜的主治医生说我最多还剩三个月的时间,给我换药的小护士说我撑死只能活一个来月,至于每天来病房里打扫的那位大婶儿——每次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一分钟后就要驾鹤西去。

 

我不喜欢这间病房。无论怎么敞开窗户,也无法消散掉病恹恹的消毒水味。那股味道咸涩、刺鼻,就像是把濒死之人绝望的眼泪发酵制成的一种酒。

 

这间病房的天花板和窗帘一样苍白,床单和枕头泛着凄凉的温度,大屁股电视机上只能播12个频道,呼唤护士的按铃设在很尴尬的位置,像我这种手臂短的病人要很吃力才能够到。

 

正如现在我就遇到了一点麻烦。

 

空荡荡的吊瓶在摇篮般的网兜里安然入睡,输液管不再一滴一滴流下眼泪。

 

我用扎针的手吃力地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臂努力前伸却依然碰不到墙壁上的按铃。

 

“真麻烦。”

 

我皱起眉,正思考着要不要拎着空吊瓶亲自去找护士拔针时,墙壁上的按铃竟尖锐地嘶鸣起来。

 

我诧异地偏过头,看到我唯一的病友——隔壁病床的那个男人正站在响铃前,颤巍巍的手臂随着铃声的响起慢慢落下来。

 

我认真地观察着那个年轻男人,只觉得他纤薄得像一具实验室里的骷髅架,黯淡的病号服套在他嶙峋的身体上显得更是硬邦邦的。

 

和骷髅不同的是,他长着一张俊美的脸,宛若画家用冲淡的水墨轻轻勾勒出的一幅温柔画作。

 

他整个人都是浅色的。冷白调的皮肤,浅金色的毛发,稀疏而纤细的眉毛,以及一双琥珀般的浅褐色眼瞳。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才匆匆移开了视线。

 

“秋,谢谢你帮我按铃。”我面上有些发烫,抿着唇轻声道谢。

 

那是个安逸的午后。金色的太阳在云海的峭壁上肆意翻滚着,踉踉跄跄地摔进病房的窗框里。名字叫秋的男人背对着窗冲我浅浅地笑,头枕着沸腾的太阳。

 

“不用客气,就当是报答你之前送我的苹果了。”他睨着眼睛,温柔地对我说道。我却心虚地打着哈哈,把眼睛移到别处了。

 

 

2.

老实说,那只苹果根本就不是我特意送给秋的礼物。

 

我天生牙口不好,根本咬不动苹果这种该死的食物,可这笨蛋医院完全不考虑病人的感受,饭后的水果十有八九都是硬邦邦的苹果。

 

那天中午,我正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只鞋拔子脸的黄苹果,思索着该怎么处理它时,余光正好瞥见旁边床位上的秋先生正盘着腿坐在床上,脚上还套着小青蛙图案的墨绿色短袜。

 

那个男人正一边有滋有味地看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一边啃着硬邦邦的苹果。

 

于是,我才顺水推舟地把餐后的苹果塞给了他。

 

回忆到这里,我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

 

“秋先生,你喜欢的话,以后我的所有苹果都由你承包啦。”

 

秋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干枯的手从肥大的袖管里露出来,指向我们两人床位中间的按铃。

 

“那你每次想喊护士过来时,按铃的工作就由我来负责吧。”

 

闻言,我讶异地眨了眨眼睛,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用一枚苹果雇佣一位帅哥给我打工,这是我生病前都没有享受过的高级待遇!

 

 

3.

我是个怕死又极要面子的人。

 

白天的时候我总是若无其事地在病房里溜达两圈,晒晒太阳,看看电视,或是一边吃零食一边和身边的秋聊天,总之不管心里多痛苦多恐惧,我也绝对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哭泣。

 

夜晚,我终于攒够勇气将自己的悲伤和疼痛在此释放。

 

窗外的灯一盏盏熄灭,整个世界恬静得像被女巫催眠在摇篮里。我把自己蒙在被子中,像一只受伤的幼狼那样蜷着背舔起伤口,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总是为自己的不幸而哭泣,总是害怕着第二天的世界会抹杀掉我存在的印迹,尽管白天时装作漫不经心,夜晚的我却掰着手指计算医生和护士口中自己的死期。

 

我无法阻止时间永不停歇地流淌下去,也无法让自己变得像时光一样永恒,这大概就是懦弱的我夜夜哭泣的借口。

 

我不知道我抽泣时同屋的秋有没有入睡。但是夜晚的他安静得像一只漂在湖沼上睡觉的水獭,连翻身和呼吸的声音都鲜少能够听到。

 

第二个白天,他也从来没有和我谈论起我夜里哭泣的事,更没有安慰过我,因此我猜测,秋对我哭泣的事大概真的一无所知。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我是个害羞的人,不擅长应对他人带着怜悯之情的好意。

 

秋能够正常地对待我,而不像那些医生和护士一样用一种看可怜虫的眼神望着我,我已经十分感激了。

 

 

4.

我第一次在白天哭泣,是肿瘤化疗的那天。

 

我剃掉了自己引以为傲的乌黑长发,与镜子里的自己对望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崩溃了。

 

镜子里的光头女人像个死刑犯一样幽怨地盯着我看。良久,她用指甲抓挠着暗淡无光的脸,像个疯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哎呀…化疗结束之后头发会慢慢长回来的啦…”护士拍了拍我的肩,安慰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棒棒糖被人踩碎的小孩子。

 

我漠视了她的话,将自己摔在床上后,两只手紧紧地揪住被子,把自己像卤蛋一样光秃秃的脑袋裹得严严实实。

 

我哭泣的原因并没有那么单纯。

 

我不仅是在忌惮镜子里丑陋的枯萎的自己,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属于我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理所应当地被割裂了。

 

这一次被剥夺的是头发,那么下一次被摘掉的或许就是我的胰腺、我的肾,之后要一管管抽走我的血液,一寸寸斩断我的神经…直到最后,当我没有什么可以再被剥夺的了,死神会笑盈盈地取走我的心脏,收割我的生命。

 

疾病在一点点吞噬我的底线,而我为了苟活于世只能被动地出让我的身体。

 

即便是这样,我却依然不敢奢望自己有权利活着。

 

 

5.

那天的我哭了很久,即使饥肠辘辘,却连吃午饭的心思都没有。

 

隔壁床的秋先生十分没有眼力见儿地走到我床边,他顿了顿,开口说道,“今天的苹果还没有给我。”

 

苹果苹果苹果,你就知道苹果!

 

我翻了个惊天动地的大白眼,赌气地将包括那只苹果在内的盒饭塞进他怀里,“都送你了”。

 

说完,我继续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卤蛋脑袋,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的时间久了,困意袭来,我的意识就变得模糊起来。恍惚之中,我听到秋先生呼唤护士的声音,接下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下午,我被巡房的护士小姐叫醒。

 

被子被掀开的瞬间,我反射性地抱住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却看到对面的秋先生正顶着与我同款的卤蛋头笑眯眯地盯着我看。

 

“醒了?”卤蛋先生俏皮地歪了歪脑袋。

 

“你…你怎么也剃光头了,秋。”我缓缓放下护着光头的双手,惊异地望着他。

 

“怎么?光头是你一个人的专利吗?”秋得意地轻哼一声,“王护士帮我剃的,还不错吧。”

 

“可是…你不是下周才做肿瘤化疗吗?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剃光呢?”

 

“既然早晚都要剃,还不如早点剃个同款陪你。”

 

秋说这句话的时候,恰逢夕阳西下。天边裹挟着彤光的流霞像火焰一样在他清秀柔美的脸上烙下印迹。他望着我,那双流转的眼睛说不清蕴含着怎样的情感,却让我深陷其中。

 

我盯着秋那张即使剃了光头也依然俊美如初的脸庞,良久,才笑着开口道,

 

“秋先生,你现在的样子去寺院里打工大概会被评为最帅气的和尚。”

 

“那你就是最漂亮的尼姑。”他回以一笑。

 

“去你的。”

 

“既然已经get了同款发型,美丽的尼姑小姐,能不能赏脸和贫僧拍张照。”

 

秋打开了手机的自拍模式,小心翼翼地贴近了我的肩膀。

 

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我看到了两颗被斜阳染得面颊红彤彤的卤蛋,他们穿着同样宽大的病号服坐在床上,样子不像是快死去的人,反而像是要重获新生一样。

 

咔嚓——

 

那个傍晚,我和秋拥有了生病住院两个月以来的第一张合照。

 

尽管照片里的我还红着眼眶,却将皓白明亮的牙齿全都潇洒肆意地露在外面。

 

那是我这辈子笑容最灿烂的时刻。

 

 

 

6.

可是,对于绝症患者来说,快乐都是稍纵即逝的幻觉。一旦夜幕降临,冰冷与疼痛的孤独感又会卷土重来。

 

做完化疗的那个夜晚,我瑟缩在被子里,像只孤独恶臭的老鼠一样微弱地抽泣着。

 

那个夜晚没什么特别的。窗外的灯一盏盏熄灭,楼道里的时钟发出聒噪的走针声,至于这间病房里的秋先生,依然像一只乖巧的水獭一样安静。

 

只不过十分钟以后,安静的水獭竟然一反常态地开口说话了。

 

“还没睡吗?”秋翻了个身,瞳色在黑暗里像涌动的水一样。

 

我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他点点头,紧接着说道,“我可不可以到你这边来,我想和你聊聊天。”

 

换做任意一位身心健全的女性,一定都会把这句话当成一句性㐅骚扰的言论。而对于我这个将死之人来说,这句话却完全不值得我提高戒备,何况,说话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与我共患难的秋先生。

 

于是,我揭开了被子的一角,友善地对他说,“过来吧,秋先生。”

 

我们挤进了同一个逼仄的被窝里。秋很安静,他没有揩油,甚至没有碰我的手。但是我却觉得冰冷的被窝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枕边响起了男人温柔的声音。

 

“我每天都能听到你哭泣的声音。”

 

我侧过头看着他,嘴唇战栗着说不出话。

 

“无数次…我都想拍抚你的后背,帮你忘记难过的事,看着你安然入睡。可是我没有一次鼓起勇气这么做。”

 

“这样啊。”我压着哭腔,在黑暗里点点头。

 

“谢谢你今天陪我合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毫无保留的笑容,所以啊,我希望你在我面前的悲伤也能毫无保留,在你难过的时间里,你不用压抑哭声,不用假装坚强,傻孩子,你要痛快地、真诚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秋在黑暗中牵起了我的手。我回握住他,一股酸涩又甜蜜的感觉瞬间充满我的心脏。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陪在彼此身边多长时间,生病的日子本该很难熬,可你却为我带来了希望和快乐,”秋侧过身,温润的眼睛直直地望进我的瞳孔,“所以,我希望在我面前,你也可以卸下一切防备。我希望我的陪伴能为你带来希望,”

 

“永远都不要忘记,在这场战役中,我是你最可靠的战友。”

 

随着秋的话音落下,我笑着却又哭泣着,像一个中弹前听到恋人告白的战士那样投入了恋人温暖却单薄的怀抱。

 

我无法描述那一刻的感受,只觉得就算下一秒天空塌下来把我们碾得粉身碎骨,我也会甜甜蜜蜜地死去。

 

“你太瘦了,秋先生是笨蛋,硌得我身上好疼。”

 

我紧紧拥住我唯一的战友,不知是不是他的骨头撞得我太疼的缘故,那一刻竟怎么也停不下泪流。

 

 

7.

在那次深夜拥抱过后,我和秋共度了一段艰苦却快乐的日子。

 

治疗的过程的确艰辛而痛苦,但是病人最不缺的就是闲暇的休息时间,在没有治疗的时间里,我们会聚在一起聊天或打牌,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地提议看一场电影或歌剧。

 

看电影的时候,我们会坐在同一张床上,秋的病号服依旧松松垮垮,散发出一股亲切又温暖的味道。

 

至于他的脚上,依然套着小青蛙图案的短袜。我曾嘲笑他的袜子很幼稚,他挠了挠头,从行李箱掏出了一双小熊图案和一双恐龙图案的袜子,问我换哪双比较好。

 

“为什么成年男士的袜子能买到这种笨蛋图案啊!”我毫不留情地吐槽道。

 

秋很不服气,他告诉我男人就算六七十岁也是童心未泯的孩子。

 

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我们偶尔会撞到男女主接吻的剧情,有的时候可能还有更大尺度的桥段。

 

明明都是奔三的人了,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些桥段时我们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好像小时候和父母一起看洪世贤和艾莉偷情一样。

 

“哈哈…你这是什么有趣的反应啊?”我大言不惭地挑衅着身旁的秋。

 

“?还说我?你脸上的红晕已经扩散到光头上去了哦…”

 

这样幼稚的对话基本上两三天就会发生一次。

 

 

8.

后来,秋先生又有了有趣的新点子。

 

那天我们谈论起欧亨利的那篇《最后一片叶子》,身患绝症的穷学生被一片画在墙上的“永不凋零”的绿叶欺骗,最终依靠着对谎言的信仰而活了下来。

 

秋先生指着狭小破旧的窗,外面恰巧是一棵高大的榕树,秋对我说,“我们也在窗子上画一些叶子吧。”

 

“哈?秋先生,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吗?扪心自问,你会相信永不凋零的绿叶带来的谎言吗?”

 

“我说不好,没准儿潜意识里我是相信这个故事的,”他凝视着我,眸间是化不开的宠溺和温柔,“求你陪我一起做吧,就当是陪我这个老顽童陶冶情操了。”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答应下来陪他胡闹。

 

那天,我们用深绿浅绿的卡纸剪出了二十多片形状各异的叶子。

 

将它们贴在玻璃上时,我听到由远而近的鸟叫声掠过窗台,窗外的榕树冲着我们沙沙地挥舞着臂,阳光在那热情的臂上蜻蜓点水地走了两步,最终蹦跳着,飞舞着,洒落在我和秋的脸上。

 

那一刻,我们顶着大太阳,望着被窸窣光点淹没的叶子们,竟一瞬间流下眼泪。

 

秋先生,我真想同你一起活在这个温暖的世界上。

 

 

9.

日子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三个月。我和秋先生活了下来,这与医生之前的死亡预言是完全相悖的。

 

下午的检查证明了我们的病情处于稳定的状态,没有进一步恶化。

 

我和秋都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陪伴彼此了。

 

夜幕来临,我和秋将廊灯关掉,留下了两盏床头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明天,要不要做点什么庆祝一下?”我热情地揽住秋的脖颈,亲昵地说道,“订个海底捞火锅外卖怎么样?自从生病之后我再也没吃过火锅了!”

 

“嗯…不能订辣锅,番茄和菌汤可以选一个。”秋低下头回应我,他的双手像藤蔓一样自然而然地绕住了我的腰。

 

“什么嘛…不订牛油火锅海底捞吃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啊!”

 

我往秋的怀里凑了凑,像一个婴儿抱住家里的大花猫一样天真却又粗鲁地抱着他。

 

床头灯在黑色的墙壁上晕出一片柔和的扇形。我和秋站在这简陋舞台的中央,尽管我们的光头古怪又滑稽,身上也没有华丽的衣裳,一切却都那么浪漫而美好。

 

“你…起反应了哦。”我顽劣地笑了笑,顺便用膝盖顶了顶他腿中央。

 

秋沉默地望着我,除了脸上染了些微醺之意外,看上去还是和往常一样。

 

“如果,秋想和我发生些特别的事情的话,我不会拒绝的。”我柔声诱导着他,头枕在他干枯的胸膛前,聆听他心跳时热烈的回响。

 

那真是个美丽的夜晚。窗外没有一点杂音,我们的房间里弥漫着优柔的香气。巨大的影子在我们的身后若即若离地亲吻,告白的话,以及死前的誓言,都在我们的舌尖跳跃。

 

过了好久,我才等到了秋的答案。

 

“我的确有一件很想和你做的事,”秋认真地凝视着我,“陪我跳一支舞吧。”

 

 

 

10.

我明明是不会跳舞的,却还是挽起了秋的手。就像三个月前的我明明不会画画,却还是陪着秋将画好的落叶粘在了明亮的玻璃上。

 

月色真美。盘旋的月光落在我们光秃秃的头顶,我和秋却深情地拥抱着彼此,像恋人一样。

 

我们互补着脚步的进退,像两个在迷宫里跋涉的流浪者。我们舔舐着彼此温软的呼吸,像濒死的小兽一样互相取暖。

 

我们一同冷酷,一同狂热。在这支没有伴奏的双人舞中,我们像连体婴儿一样默契地颤抖着。

 

舞步游移至窗前,我和秋才双双停下。

 

我望着秋的眼睛,一瞬间产生了荒谬的勇气,我凑近他,准备做一个比吃海底捞牛油锅更勇敢的决定。

 

“秋先生,你知道吗,跳舞的时候我好想和你接吻啊,”我甜甜地冲着男人笑,笑着笑着眼眶却莫名变得湿润,“可是我却很害怕,我总有预感,吻完你的下一秒,我们就会死。”

 

奔涌而下的泪水渐渐淹没了我的视线,我顶着满脸热泪,像是经历了一场瓢泼大雨的洗礼。大雨淹没了我的世界,我的生命或许再也没有拨云见日的那天。

 

“我们不会死。”

 

他用温热的呼吸将誓言送到我耳边,我抬起头,便与属于我的秋天撞了个满怀。

 

事到如今,我都无法描述出和秋接吻的感觉。我只记得他的唇并不柔软甚至还有些干涩,当我用舌尖突破他的防线时,秋的唇不知所措地颤抖着,我却将那颤抖理解为他是爱我的。

 

 

 

11.

他一定是爱我的吧。

 

如果不爱我的话,为什么要陪我剃丑陋的光头呢?为什么要在我哭泣时紧紧擒住我的手呢?为什么要拥抱我,要温柔地吻我?

 

所以,秋先生他,一定是爱我的。

 

可是,我们相爱的理由又是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会爱上彼此最丑陋最衰弱的模样。

 

我们之所以爱着彼此,是爱着彼此易碎的温柔,坚韧的脆弱,还是爱着对方眼中那个被呵护被珍视的自己?

 

我们是爱着彼此的灾难吗?因为无助,所以小心翼翼相互扶持着,之所以努力爱着对方的缺陷,是因为在濒死前的日子里也贪恋着他人能够向自己施舍温暖。

 

我们爱着彼此的真实和不幸吧。我们爱着彼此掉光的头发,爱着化疗完光秃秃的头颅和马桶里泛黄的呕吐物,我们爱着紧握的双手上受伤的对称针眼,爱着疲惫入睡后失去血色的血管,还是说爱着那些被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不眠之夜。

 

我们爱着彼此凋零的生命力,把另一个人当成了原本要拯救自己却被抽空法力的神明。还是说在受难的时间里,我们像吊桥上的亡命之徒抓紧了彼此的手臂,把相依为命的感觉错认为爱?

 

秋,我们究竟是发自内心爱着彼此的吗?如果,我们在健康的时间相遇,我们的心脏还会像现在这样为彼此跳动吗?

 

这个问题,我真的好想问他。

 

我甚至奢望,等到我们痊愈的那一天,等我们的卤蛋脑袋上长出新生的黑发,等我们不用待在酸涩的病房里,而是去喜来登开一间总统套房,像两个疯子一样在柔软的席梦思上翻滚,失控地发泄完之后,我要一边亲吻他的喉结一边问他,秋先生,我们是真心爱着彼此的吗?

 

可惜的是,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秋的回答。

 

 

 

12.

毫无预料的,秋的病情加重了。

 

明明前一天我们才约好了要一起吃海底捞,第二天他却已经昏迷在病床上,不省人事。

 

这一次,我哭着帮他按响了墙上的呼唤铃。

 

几个医生护士有条不絮地将他瘦长的身体搬到急诊床上,我在他的耳边撕心裂肺地呼唤他的名字,他的眼皮像蜻蜓脆弱的翅膀一样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掀开。

 

急诊床被医生和护士们推走了。滚轮在医院的走廊里发出了绝望的嘶鸣,ICU在尽头亮起了诡谲的红灯,我扶墙远眺,宛若一位等待丈夫从战场回来的遗孀。

 

即使窗户上浓墨重彩的绿叶还是那样娇艳明媚,名字叫秋的人,依然死在了那个萧瑟的秋季。

 

他死去的时候,和活着的样子区别不大,依然安静得像一只在湖沼里沉睡的水獭。

 

他的病号服依然宽宽大大,光溜溜的脑袋配上俊朗的五官显得尤为滑稽,脚上套着开怀大笑的小青蛙短袜曾是我日日夜夜嘲笑的对象。

 

除了他无法再呼吸,无法再说话,无法再用温柔的眼凝视我,无法再给我拥抱的力量,无法再在亲吻我时许下承诺…

 

除了这些之外,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而美好。

 

我捧着脸,不让蓄满眼眶的泪水涌下来。转过头时,我在病房的窗户上看到了我们曾经盈着笑脸贴满的春天。

 

我不想要善意的谎言,不想要伪装的春天。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拿我一生的春意盎然去交换一次秋日姗姗来迟的凯旋。

 

 

 

13.

渴望活着的时候,我日复一日地梦见自己死去的场景;

想要死去的时候,我却被旖旎的美梦束缚着、困扰着。

 

在秋死后,我常常梦见他的样子。梦见我们去百货商场买了一大堆买一赠一的小青蛙袜子;梦见我们在海底捞点了鸳鸯火锅,秋不能吃辣,我却偷偷在给他调的小料里加了一大堆小米椒;梦见我们在湖畔边的早安道上唱着歌骑行;

 

梦境的最后,我穿着洁白的婚纱和蹩脚的银色高跟鞋,像童话故事里的辛德瑞拉一样朝着我的王子奔跑。

 

我醒来时,满脸挂着干涩的泪痕。

 

那些贪婪的美梦和贴在窗户上的绿叶一样,都是垂死之人信仰的善意谎言。

 

只可惜,加了再多蜂蜜的砒霜终究也是毒药。

 

就像那些不死的绿叶没能保住秋先生的性命一样,我最终,也没能穿着婚纱去寻找我的新郎。

 

 

14.

秋先生,我终于想清楚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之所以会爱上你,的确是爱着你易碎的温柔,坚韧的脆弱,却也爱着你从容的乐观,坦诚的勇敢。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因为灾难而爱上了你。能确定的一点是,在这漫长而孤独的时光里,我也仅仅只爱过你一个人。

 

我有点想证明自己的坚贞不渝,想证明我愿意同你面对一样的恐惧,享受一样的痛苦,即使陷入永恒沉睡的你已然无法目睹,即使这世界上或许根本没有可以苟活的天堂…

 

即便如此,我也要证明我自己。

 

如果选择在秋日死去,是不是能证明我其实足够爱你?

 

这样想着,我挑选了一个静谧的深夜,砸碎了头顶输液的玻璃瓶。

 

刺鼻的药水蔓延了一地,我拾起碎片,让它与我的动脉相偎相依。

 

在失去知觉的前一秒,我又看见了那个梦,又看到了我身穿婚纱朝你奔跑的模样。你温柔地对我笑着,热泪盈眶地接住我。

 

我忍不住甜甜地笑了起来。

 

秋先生,我知道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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