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眺

常年不在线,需要找我可以给我发邮件:510210810@qq.com
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祝你们都开心!

【原创】孕

 

1.

我的邻居阿云是一个疯子。

 

自从她搬到了我家隔壁后,耳塞成为了我生活中出现率最高的必备品。

 

阿云是个哑巴,却总能毫无征兆地发出奇异而凌乱的尖叫。她的嗓音极具穿透力,刺耳程度堪比指甲挠抓黑板时发出的擦音。

 

那扰民的声音常常会出现在我为了一道数学题绞尽脑汁的时候。只要她那怪叫声一出,我方才出现的一点解题思路就像烟头一样立马湮灭。

 

有时候,她的噪音则出现在母亲做饭的时候。菜刀在发黑的砧板上喋喋不休,发出愤怒的闷响,却依然抵不住她像只地狱的鸟一样抻直舌头发出惨叫。

 

更多时候,那该死的叫声则出现在深夜。在静谧的夜晚,阿云那一声声嘶吼犹如怨魂索命的噩梦般包裹住我的小床。我睡眠尚浅,常常被她吓得一身汗毛倒立,捂着胸口从床上惊醒。

 

总的来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叫阿云的疯子,主要是不喜欢她那不分时段制造噪音的本事。

 

 

2.

其实,见阿云第一面时,我并不讨厌她,甚至还心生怜悯。

 

那是去年的暑假。有一天,母亲告诉我隔壁的空房搬来了一户新邻居。

 

我顶着满嘴的牙膏泡沫向门外好奇地瞄了一眼,恰巧看到一对中年夫妻推着轮椅路过的景象。

 

那对夫妻看上去应该是大城市过来的生意人,两人穿着都十分体面。男人的夹克很有质感,皮鞋锃亮且没有划痕,而女人则戴着一对祖母绿的耳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只是暗暗觉得,就算我的母亲在超市里砍上一年排骨肉,也买不起这一对小小的耳饰。

 

轮椅在隔壁的306门前停下,颓坐在上面的年轻女人微微向我侧过脸——那便是我第一见到阿云的样子。

 

阿云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并不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女人。和她珠光宝气的母亲完全不同,阿云素着脸,穿着皱巴巴的衣服,体态臃肿的样子像一团被塞满海绵的劣质布娃娃。

 

阿云的两颊浮肿,几乎将突出的颧骨全部掩住,脸上唯一称得上漂亮的是她挺拔的鼻梁和那双忧郁而湿润的眼睛。

 

那双敏感的眼睛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直白的注视,便将目光投递过来,反而害得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拿手背擦掉了嘴边风干一半的牙膏沫,心虚地低下头,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了阿云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原因。

 

在那脏兮兮的轮椅上,两只空空瘪瘪的裤管垂头丧气地趴在那里。

 

阿云像一尊半身雕像般矗立在座椅上,木然又晦暗的双眸死气沉沉地盯住我。

 

楼道里刮来了燥热的风,把阿云空空的裤管填得鼓鼓囊囊,也把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绪沉甸甸地,灌进了我的心脏。

 

 

 

3.

阿云刚搬来的第一个月,我对306搬来的新房客怀有强烈的好奇心。

 

我与父母所居住的平丽公寓处于城乡交界的边缘,它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烂尾楼,也是接济穷人的地方。

 

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底层的打工人,比如我的母亲,她在超市工作,每天干的都是绞肉馅、砍排骨这样的力气活。而我的父亲,则在离家二十公里的工地上搬砖,一个月能见上一两次就不错了。

 

我们一家住在这里十余年了,隔壁的306房陆陆续续换了好几户人家,有早起晚归的渔夫和勤勤恳恳的扫地工人,有私奔流落在这里的未成年情侣,也有重病缠身被子女寄养在这里的花甲老人。

 

而像阿云父母这样光鲜亮丽的有钱人,我还是头一次在这栋楼里见。

 

“看你们一家子穿得都漂亮又体面,怎么就搬来这破屋子里住了呢?”

 

很显然,我的母亲与我有着同样的疑问。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未加思索就在寒暄时抛出了这个话题。

 

“哎,都是为了这个苦命的孩子啊…”风韵犹存的女邻居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用眼神示意坐在轮椅上病恹恹的阿云,之后紧锁着眉,满面愁苦地向我们讲述了阿云的故事。

 

阿云一家原本居住在繁华的B市,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阿云今年芳龄二十七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位即将携手步入婚姻殿堂的未婚夫。

 

婚期将近,阿云却在一场交通事故中失去了双腿。尽管她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小命,却还是被难以接受残酷现状的未婚夫抛弃了。

 

被心爱的人抛弃之后,阿云就变得疯疯癫癫了。她失去了正常的语言能力,变成了完全没办法说话的精神病哑巴,只会通过手舞足蹈地拍打轮椅抑或是大声发出怪叫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后来,我们才发现阿云竟然怀孕两个月了,这傻孩子却完全不知情,真是祸不单行…”女邻居哽咽道,“男方不同意让阿云生下这个孩子,但我和阿云他爸觉得,这好歹也是一条生命,是阿云的亲生骨肉!所以我们把阿云带到了这个不会被人打扰的清静之地,想让她安心养胎,把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女邻居越说越激动,情到深处时,便从轻声啜泣演变成了掩面号啕大哭的架势。她哭得假睫毛都黏到了手上,嘴里却还是结结巴巴地说着令人动容的话,

 

“就算…就算阿云一直这样了,我和她爸也会照顾丫头和她的孩子一辈子。”

 

望着女人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我那坚强又彪悍的母亲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从兜里掏出了两节皱巴巴的卫生纸,在女邻居妆容斑驳的脸上轻拭了两下。

 

之后,母亲用那双握惯了砍肉刀的粗粝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女人佩戴灼眼钻戒的细嫩双手。

 

我听到母亲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温情款款地说,“以后,阿云就由我们两家人一起照顾。”

 

 

 

4.

母亲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从那天起,我们母女俩真的也承担起照顾阿云一家的责任。

 

母亲虽然很穷,却很实诚。她常常会留一些新鲜的排骨送到隔壁306。不上早班的时候,她会狠狠心去集市买一只鸡,炖一锅热腾腾的汤带给阿云一家。

 

若是遇到阿云的妈妈拎着重物的情况,她自然是要派我这个亲闺女出场。

 

我这个人虽然个子不高身材也很苗条,却有一身蛮力无处安放,拎箱水果搬桶水对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的事。

 

我是个直愣愣的热心肠,尽管背地里会和妈妈吐槽阿云每天在隔壁房间撕心裂肺的怪叫声,却还是不遗余力地帮助阿云和她的家人。

 

老实说,我的确很讨厌怪物一样的阿云,我讨厌她的聒噪古怪,讨厌她天天木讷地坐在轮椅上,大大的肚子,空瘪的裤管,好似一只圆滚滚的俄罗斯套娃。

 

但是当我一想起她悲惨的人生经历,一想起她那双木然而忧郁的眼睛,一想起她张开嘴试图说话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时,我就觉得,就算要当个一辈子照顾她的冤大头也罢了。

 

况且,尽管我很讨厌聒噪的阿云,我却不讨厌她那温柔又洋气的妈妈。

 

我喜欢看她眯着笑眼抚摸我的脑袋时慈爱的表情,也喜欢她身上香喷喷的味道和手上几乎不重样的钻石戒指。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为什么阿云这样让人厌烦的女人能拥有这样完美的母亲。

 

她们母女俩,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嘛…

 

我这样想着,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阿云那双木然又悲伤的双眼。我真的十分不解,为什么被父母这样细心呵护的阿云,却总是用一双绝望的眼睛,目视着我的脸庞?

 

 

 

5.

后来有一次,我终于有些读懂蕴含在阿云眼睛的意思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正巧在公寓楼下遇到了推着阿云准备上楼的女邻居。

 

我习惯性地多管闲事,主动要求帮她推轮椅上楼。那女人听后丝毫没有推辞的意思,她掩着唇莞尔一笑,对我细声细气地说了声“谢谢”。

 

轮椅滚上滑坡时,我观察着椅子上软绵绵的阿云。她像一只失去了壳子保护的蜗牛,毫无安全感地瑟缩在狭小的椅子上,空洞的眼神让她看上去更像一只渺小的木偶了。

 

轮椅在凹凸不平的坡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阿云残破的身体也随着轮椅一颠一颠的。

 

她好像身体很差,时不时会像一卷卡带的音像带一样沉重地咳嗽,额角挂着消不掉的褐色伤疤,肮脏的衬衣领里延伸着爬出几条蠕虫般的淤青。

 

我的母亲曾经问过邻居那些伤痕的由来,那女人欲言又止地告诉我们,是阿云躁郁症发作后自残留下的。

 

想到这里,那截短短的上坡路变得压抑又窒息起来。我近乎是屏着呼吸走完了这段路,当轮椅停在306门前时,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好像终于把什么沉重的担子撂了下来。

 

“辛苦了,小叶,每回都让你做苦力,”女邻居冲我寒暄着,她望着我敞开书包翻找钥匙的衰相,又看了看305房间紧闭的大门,“怎么了?今天你家里没人在吗?”

 

“哦,我爹还在工地搬砖,至于我妈,好像是在忙活超市的肉制品促销,说是得熬到半夜十一二点才能回家。”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既然这样,要不要来我家坐坐呢?”女人笑容可掬地望着我,温柔的指尖环绕住我正要旋入钥匙的手,亲昵地爱抚着,“从我们搬到这里之后,小叶帮了我们家不少忙,阿姨很早之前就想邀请你来家里做客了呢。”

 

我是个不怎么懂得拒绝大人的乖孩子,特别是像阿云母亲这样和蔼可亲又光鲜亮丽的长辈。

 

眼看着女邻居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家里带,我也准备好说几句客气话答应下来。毕竟,这也是漂亮阿姨的一番好意嘛…

 

不过事与愿违,下一秒,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

 

那个总是像人偶一样笨拙而麻木的阿云突然变得亢奋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将轮椅摇到我们面前,双臂撑开执拗地挡在了306的门前,样子像极了一位孤注一掷的足球守门员。

 

阿云用那双慌乱又悸动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在狭窄又阴暗的走廊里,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对着我迸发出一声划破苍穹的呐喊。

 

她的叫声几乎刺穿了整栋破废的楼宇,在浮尘填满空气的走廊里余音绕梁。

 

我低下头,讶异地望着轮椅上浑身颤栗的阿云。她的孕肚似乎变得又大了一圈,头发掉了大把,稀疏的长发遮不住惨白的头皮。

 

她好像哭了,猩红的眼眶像吸饱了血的两朵花,偏执却乞求地盯着我看。

 

那一刻,我好像从阿云的眼睛里读懂了些什么。

 

我有些不确定地转过头,身边的女邻居依然亲昵地挽着我的手。她笑起来时弯成月牙的眼睛妩媚动人,妖冶的眼睫美得像狐狸一样。

 

我曾经明明最喜欢她那双妖艳又美丽的眼眸,这一刻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我顾不得气氛的诡异和尴尬,便自顾自甩开了女邻居柔软的桎梏。

 

“抱、抱歉…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没洗完的衣服…”

 

我撒了个不圆满的谎,甚至顾不上用诚恳的眼神表达一下内心的歉意,就连滚带爬地摔上了门,将阿云那嘶哑的怪叫和女邻居狡黠的笑脸全部隔离在这小小的房间之外。

 

 

 

6.

在我进入房间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隔壁306房内再次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次阿云的叫声显得尤为刺耳,伴随着女孩一声声绝望的恸哭,我不知是不是产生了错觉,竟听到了藤鞭抽打在皮肤上的声音。

 

那一天,我终于明白了阿云每夜嘶喊的原因——真正疯了的或许不是阿云,而是她的母亲。

 

回想起女人隐藏在温柔脸庞下的那狡黠一抹笑意,我抱着瑟瑟发抖的自己,连滚带爬地把身体裹在被子里。

 

黑暗的被窝明明这么狭小,我宅在里面却觉得它孤寂又广袤无垠。阿云的一声声惨叫令我心如刀割,我像一个斩首台下旁观的胆小鬼,那一鞭鞭重量似乎把我的心脏抽得皮开肉绽。

 

我已经忘了那个夜晚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了,只记得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地将耳塞捅进耳眼里,都无法隔绝阿云沙哑而煎熬的哭喊声。

 

阿云不会说话,但是我猜,此刻的她说的大概是“救救我”,抑或是“杀死我”吧。

 

那个晚上,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进入梦乡,却还是没能躲过噩梦的侵袭。

 

在混沌的梦境中,我看到一粒奇怪的合成胶囊被塞进了我的下䜑体。

 

锁链将我像牲畜一样拴在血迹斑驳的手术台上,手臂粗细的针管刺穿我单薄的肌肤,激素像肿胀液一样在我的体内涌动起来。

 

没过多久我的身体就凹凸不平地膨胀起来,手术镜面反射出我不成人样的脸庞和荒谬的身体,那一刻,我像极了一个落水后死去的巨人。

 

“生出来吧,把孩子生出来吧。”

 

两个身穿黑袍的信徒举着血红的蜡烛低吟道。他们脱下帽,我才发觉他们的样貌竟然和306的那对夫妻一模一样。

 

“你看呐,你身体里的孩子正在汲取你的营养,他在慢慢长大,你却在急速枯萎呢!”

 

风韵犹存的女邻居得意洋洋地对我说道,她的面庞因为兴奋而扭曲起来,手中高举的B超片子里是一个蜷缩在狭小空间里的婴儿,他啊,是那颗胶囊泡发在我的羊水里生根发芽的种子。

 

“快生出来吧!用你那健康的身体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出来吧!”306的夫妻俯视着我爬满泪水的绝望脸庞,肆意狞笑。

 

“如果不幸生出了女孩的话,就让她长大之后成为我们的傀儡,替我们产下更多更多的孩子吧!!!”

 

手术刀贴在我的小腹上比划了两下。我像只鸭子一样在手术台上挣扎嘶喊。

 

梦境的最后,女邻居在我的耳畔轻轻说道,

“你的子䜑宫,就是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财富。”

 

……

 

我从梦中惊醒,像一个将要溺死的人从海底升出水面,对着天花板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

 

已经凌晨四点了,外面的世界静谧到不可思议,隔壁明明没有传来阿云肝肠寸断的吼叫声,我却蜷在潮湿又肮脏的木板床上,浑身颤栗。

 

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古怪又可怕的梦,更不知道如果有人夺取了我的身体和子䜑宫之后,我究竟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我只知道,我好像不再讨厌聒噪又疯狂的阿云了。

 

因为当我一想起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时,竟也会捧着脸,情不自禁地发出呜咽。

 

 

 

7.

或许是因为胆小的缘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刻意回避和与邻居的接触。

 

我不再帮她抬重物和推轮椅,打照面之后会假装没有看到她蒙混过关,就连母亲在饭桌上提到她的话题时我也只会垂着头,一言不发地扒碗里的米饭。

 

母亲发觉了我的反常,曾经一本正经地问我最近是不是和女邻居有什么不愉快。

 

我抿着唇,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因为一个毫无逻辑的梦和乱七八糟的主观臆想就去怀疑一个人的品质,实在是一件差劲的事。

 

于是,我决定将那段奇异的故事作为一个羞耻的秘密,保留在心底。

 

 

两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我和母亲去买菜的时候恰巧遇见了在超市里闲逛的女邻居。

 

见到我们,她十分熟络地凑上前来,一张瑰丽的脸因为兴奋被拉扯得不成样子。

 

“我们家阿云快生了,预产期是28天之后,”女人眉飞色舞地对我们说道,骄傲的神情仿佛完全不记得残疾的女儿因怀孕遭受的苦难,“等孩子诞下之后,我们就要带着阿云搬离这里了,这段时间感谢你们的照顾。”

 

阿云的离开意味着我不再需要看到她丑陋又残破的身体,意味着我不再需要忍受精神病人日夜不断的尖叫和哭号,意味着我或许终于能忘掉那个可怕的噩梦。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天真妄想。

 

事实证明,在阿云离开这里之后,我依然饱受噩梦的摧残。

 

在那一场场癫狂又疼痛的梦境中,我仍然会听到阿云无助又疯狂的尖叫,我看着她被巨大的爪子撕裂,诡异的婴儿从她的伤口里爬出来,对着我阴恻恻地笑。

 

那笑容仿佛在对我说——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不过,以上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8.

预产期的那一天,残疾的阿云并没有诞下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她连带着那辆破破烂烂的轮椅从3楼坠下,死在了平丽公寓前那片粗糙的水泥地上。

 

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306房间早已人去楼空。迎接我们的只有两条对称的白布窗帘,在大敞的窗户两侧,它们像两件陈旧的丧服一样随风鸣奏起枯燥的哀歌。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306的那对男女。

 

直到三天后,一对哭得撕心裂肺的老夫妇拜访这里时,我和母亲才迟钝地意识到,那两个住在306里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女,根本不是阿云的父亲和母亲。

 

在阿云父母沉痛又刺耳的哭声中,我突然回想起许多和阿云有关的事。

 

我想起了她混沌却温柔的眼睛,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望着我挚诚而乞求的眼神。想起了隔壁房间里起伏不定的哀嚎声和疑似鞭挞的声音。

 

我想起了她空荡荡的裤管,膨胀的身体,想起了我被女邻居邀请到家中做客时,她像个英雄一样用残破的身躯替我挡住了通往地狱的入口。

 

那时候,她急得满头大汗,嘴巴一张一合的却只能发出无法辨别的斑驳声音。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善良的阿云是在告诉我,

“女孩,快逃离这里。”

 

想到这里,我心底的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我嚎叫着抱住自己的头,痛不欲生地大哭起来。

 

我恨我自己。恨自己的懦弱和胆怯,恨自己的愚笨和无知。

 

失智的阿云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依然竭尽全力地保护我不受伤害。

 

而我,曾经数不清多少次从坏人手中接过她的轮椅,却没有一次,将她从那个可怕的306房间解救出来,推她走向光明之地。

 

 

 

 

9.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最近过得还好吗?这是我被两个人渣拐走的第十个年头,时间有些久了,我渐渐记不清你们的音容笑貌了,却还是会在痛苦的深夜忍不住想念你们,呼唤你们的名字。

 

我的不辞而别一定让你们感到痛苦了吧。对不起,被绑架之前我是个任性的坏丫头,有时会和你们吵架,有时总顾着钻牛角尖却没有回过头认真地看看你们。

 

直到被迫离开你们之后我才知道——爸爸妈妈,你们是这世上我最爱最爱的人。

 

老实说,我很想让你们忘记我,又害怕你们真的会忘记我。我在深夜里辗转反侧了好久,用来思考这个问题,最终,我在一个夜晚错把空中滑翔的飞机当成了流星许愿,

 

“让我的父母记住我们曾经相伴时的快乐,忘掉与我有关的所有痛苦回忆吧。”

 

爸爸妈妈,我在这里过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生不如死,但我希望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我被绑走的第三天被打断了双腿,后来他们嫌我说话太吵,又把我的嗓子药哑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要让这两个坏人过不了安分的日子,于是我日日夜夜地用噪音报复他们。

 

他们被我折磨得神经衰弱,气急败坏地举起鞭子抽打我,伤口很痛,我奋力地尖叫,却流不出一滴泪水,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早在我被绑架的那天,我就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可是,当我每一次挨打后,用脆弱的手去抚摸身上的伤疤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受伤的时候,你们揭开创可贴,小心翼翼地在伤口处替我贴好。那一刻,我总会忍不住坐在轮椅上,没出息地哽咽起来。

 


爸,妈,我曾经觉得,能够成为你们女儿的我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也曾告诫自己——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也要让我的小孩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要像你们一样,给予她(他)满满的疼爱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遗憾的是,我的命运还是被改写成乱七八糟的狗血悲剧。

 


离家的这十年里,我成为了坏人组织里的赚钱工具。

 

十年里,我用致残的身体陆陆续续地生下了7个孩子,却没有一个属于我自己。

 

在我诞下这些孩子的第二天,他们就被送到了不同的人家去,有的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妻或男性伴侣,还有的纯粹是想要保持好身材又不想自己承受分娩之痛的女人。

 


一开始我怨恨这些选择代yun的人,甚至迁怒到肚子里不属于我的孩子身上。

 

后来,我却觉得那些孩子远比我更可怜——至少我17岁之前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而这些孩子,从呱呱坠地开始,不,准确说是从他们在我的身体里初现雏形起,就被那些所谓的“亲生父母”当作类似猫猫狗狗的宠物商品。

 

不知不觉就絮絮叨叨写下了这么多字,或许是因为我孤单了太久,一直没有和人说话的机会。

 

爸爸,妈妈,我不知道这封信还有没有机会亲自递到你们的手里。

 

如果你们接到这封信的那天,我已经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冰凉身体的话,请你们不要悲伤,忘记我,然后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吧。

 

即便多年不见,当窗外的月亮高高升起时,我依然在想念你们。

 

最后,愿平安顺遂,幸福安康。

 

永远爱你们的女儿

 

 

 

 

10.

冬末春初的时候,阿强隔壁的空房子突然搬来了一户新邻居。

 

他好奇地探出头,外面站着一对衣着体面的夫妻,推着一辆笨重又破旧的轮椅。

 

病恹恹的年轻孕妇坐在上面,她没有双腿,又把头颅垂得很低,仿佛一只在深秋季节安静死去的蝴蝶。

 

光鲜亮丽的女人笑盈盈地对上了阿强的视线,大大方方地对他介绍道,

 

“这是我的女儿阿丽,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双腿…”

 

 

END

评论(74)

热度(2105)

  1. 共11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